民間故事:紅繩奇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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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寶七年的春天,山東臨清縣郊外的官道上,兩匹瘦馬馱着兩名書生緩緩前行。正是進京趕考的季節,王恩與李毅這對同窗好友相約同行,一路上吟詩作對,好不快活。

“李兄,此次科考,以你的才學定能高中。”王恩騎在馬上,轉頭對身旁的李毅説道,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神色。

李毅搖頭笑道:”王兄過譽了,天下才子如雲,我不過是去碰碰運氣罷了。倒是王兄文章錦繡,更有可能金榜題名。”

王恩聞言,嘴角微微上揚,卻又迅速壓下。他比李毅年長兩歲,卻屢試不第,這次已是第三次赴考。而李毅雖比他年輕,卻在鄉試中名列前茅,備受師長稱讚。

正當二人説話間,前方樹林中突然竄出五六個手持鋼刀的彪形大漢,為首的絡腮鬍漢子大喝一聲:”留下買路財!”

王恩臉色煞白,李毅卻還算鎮定,低聲道:”王兄莫慌,將銀兩給他們便是。”

二人將盤纏盡數交出,那匪首掂了掂錢袋,卻不滿意:”就這點銀子?讀書人怎會如此窮酸?”他目光掃過二人,突然停在李毅腰間,”那塊玉佩不錯,拿來!”

李毅下意識捂住腰間玉佩,那是祖傳之物,意義非凡。匪首見狀,獰笑着舉刀逼近:”不給?那就留下性命!”

就在危急時刻,遠處傳來馬蹄聲和喊叫聲:”前方何人?可是遇到盜匪?”原來是一隊捕快路過。

匪徒們見勢不妙,其中一人突然抓住王恩:”老大,抓個人質!”

李毅見狀,毫不猶豫地推開王恩:”快走!去叫捕快!”他自己卻被匪徒抓住。王恩踉蹌幾步,回頭看了李毅一眼,眼中閃過一絲猶豫,最終還是轉身向捕快方向跑去。

捕快們迅速趕來,匪徒們四散而逃,只留下被制住的李毅。為首的捕快見李毅衣着與匪徒不同,卻仍厲聲喝問:”你是何人?與那些賊人什麼關係?”

李毅正要解釋,卻見王恩已跑得不見蹤影,只得道:”在下臨清縣秀才李毅,與同窗王恩趕考途中遇劫…”

“胡言亂語!”捕快打斷他,”若真是秀才,為何與盜匪同行?分明是一夥的!”不由分説便將李毅綁了,帶回縣衙。

這一去便是三日酷刑。李毅被關在陰暗潮濕的牢房中,每日被提審拷問,要他供出”同夥”。他堅稱自己是秀才,卻因行李被劫,無法證明身份。直到第四日,王恩才帶着縣學先生的證明趕來,李毅方得釋放。

出獄時,李毅已是遍體鱗傷,王恩攙扶着他,滿臉愧疚:”李兄,我…我當日摔下山坡昏迷不醒,醒來後立刻去尋救兵,卻不想…”

李毅虛弱地擺擺手:”不怪王兄,是我命中有此一劫。”話雖如此,他卻沒有看到王恩眼中閃過的一絲異樣光芒。

由於耽誤了考期,二人只得返回臨清。次年,李毅獨自赴考,一舉中第,被授為東平府縣丞。上任後,他並未忘記昔日同窗,舉薦王恩在縣衙做了個書吏。

這一日,李毅新婚不久,攜妻子趙氏在府中設宴招待王恩。酒過三巡,王恩舉杯道:”李兄不僅高中,還娶得如此賢惠美麗的嫂夫人,真是羨煞旁人。”

趙氏微微一笑,卻不着痕跡地打量了王恩幾眼。待王恩告辭後,趙氏對李毅道:”夫君,妾身觀王先生面相,眉間隱有煞氣,眼中時露兇光,恐非善類。夫君與之交往,還需謹慎。”

李毅不以為意:”夫人多慮了。王兄與我同窗多年,雖有些心高氣傲,但本性不壞。況且當年他為我奔走求救,我才有今日。”

趙氏欲言又止,最終只是輕嘆一聲。

轉眼到了天寶九年春,東平府接到朝廷公文,命李毅前往青州核查賦税。臨行前,趙氏為李毅整理行裝,憂心忡忡道:”夫君此行路途遙遠,妾身心中總覺不安。”

李毅安慰道:”不過半月便回,夫人不必掛心。府中我已囑咐王恩常來照看,若有急事可尋他相助。”

趙氏聽到王恩名字,眉頭微蹙,卻未多言,只是將一枚護身符塞入李毅懷中:”這是妾身從慈雲寺求來的,夫君務必隨身攜帶。”

三日後,李毅抵達青州,公務處理頗為順利。第五日夜間,他突從噩夢中驚醒,夢中趙氏披髮浴血,向他悽聲呼救。李毅驚坐而起,冷汗涔涔,當即決定次日破曉便啓程返家。

快馬加鞭兩日,待他趕回東平府家中時,已是第三日深夜。往常夜歸時,院門內必有一盞明燈相候,此刻卻只見漆黑一片。李毅心頭驟緊,踉蹌着衝進卧房,濃重的血腥氣頓時撲面而來。

“夫人!”燭火驟亮,映出榻上慘狀——趙氏仰卧衾間,羅衫破碎,一條猩紅絲繩深深勒入頸間肌膚,十指抓痕遍佈錦褥。最駭人是那雙杏眼,怒睜如生,眼角卻凝着兩道血淚。

縣令率人趕到時,東方已露魚肚白。仵作仔細勘驗後稟報:”死者頸骨斷裂,系被紅繩勒斃。觀其屍斑沉積、關節僵直,當是前日黃昏遇害。另…”他掀開素布一角,”指甲縫中嵌有皮肉,胸前有抓傷,應是搏鬥所致。”

縣令環顧四周,沉吟道:”門窗有撬痕,屋內財物被洗劫一空,看似盜匪所為。但…”他皺眉看着牀榻周圍凌亂卻又有序的痕跡,”兇手似乎對夫人懷有極深的仇恨,不像是單純的劫財。”

李毅雙目赤紅,聲音嘶啞:”大人,一定要抓住兇手,為我夫人報仇!”

縣令點頭:”李縣丞節哀。本縣已命捕快全城搜查,凡有可疑者一律拘押審問。”

接下來的日子,捕快們四處走訪,卻毫無頭緒。案發當日,鄰居們都説沒聽到什麼異常動靜。直到第五日,一個老捕快帶回重要線索:”大人,城東三十里的黑風山上有一夥強盜,據山下村民説,案發前兩日,曾看到幾個陌生人在縣城附近踩點。這夥強盜心狠手辣,上月還在鄰縣犯下滅門慘案。”

縣令拍案而起:”立刻調集官兵,圍剿黑風山!”

三日後,官兵凱旋,擒獲匪首”黑麪虎”及其黨羽數人。然而在審訊中,”黑麪虎”堅決否認殺害趙氏:”老子敢作敢當,是我們乾的絕不賴賬!但那娘們的死跟我們沒關係!那天我們根本就沒進城!”

案件陷入僵局。縣令雖用盡酷刑,”黑麪虎”仍不改口。而其他被捕的強盜也證實,案發當日他們確實在山中未出。

李毅沉浸在悲痛中,整日呆坐在妻子生前最愛的花園裏。這一日,王恩前來探望,帶來一壺酒和幾樣小菜。

“李兄,人死不能復生,還請節哀。”王恩為李毅斟滿酒,”小弟已託人多方打探,定會找出真兇。”

李毅木然點頭,突然問道:”王兄,案發當日你在何處?”

王恩手微微一抖,酒水灑出幾滴,隨即鎮定道:”那日我在縣衙整理文書至深夜,同僚皆可作證。李兄莫非懷疑我?”

李毅搖頭:”隨口一問罷了。”他舉起酒杯,卻沒有注意到王恩眼中閃過的陰鷙。

夜深人靜,李毅獨自整理趙氏的遺物。在梳妝枱暗格中,他發現一本小冊子,是趙氏平日記錄的家用賬目。翻到最後幾頁,卻見寫着幾行異常的文字:

“三月初七,王先生來訪,夫君不在,其言行輕佻,妾身惶恐…”

“三月初九,院門外常有人影徘徊,阿翠説見王先生在附近…”

“三月十二,梳妝枱上玉佩無故失蹤,疑為…”

字跡到此戛然而止。李毅心頭一震,想起案發後空空如也的首飾盒。他繼續翻找,在牀榻下發現一塊碎玉片,上面沾有墨跡,正是他送給趙氏的定情玉佩的一部分。

李毅將玉片湊近燭光,發現墨跡似乎是個模糊的指紋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——難道真兇竟是…

李毅盯着手中的碎玉片和趙氏的記錄,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。燭火搖曳,在他憔悴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。

“王恩…”他喃喃念着這個曾經最信任的名字,胸口如壓了一塊巨石。

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,已是三更時分。李毅猛然起身,將碎玉片和冊子小心收入袖中,吹滅蠟燭,悄聲出了房門。

東平縣的夏夜悶熱無風,李毅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。他避開巡夜的更夫,沿着牆根陰影處疾行,很快來到縣衙側門。守門的衙役認得李縣丞,雖疑惑他深夜前來,卻也不敢多問。

“張頭兒可在?”李毅壓低聲音問道。

衙役搖頭:”張捕頭帶人去臨縣追查線索了,明日才能回來。”

李毅略一思索:”那仵作老周呢?”

“老周應該還在殮房整理案卷。”

縣衙殮房內,油燈如豆。老仵作周師傅正伏案記錄今日驗屍的詳情,聽到腳步聲抬頭,見是李毅,連忙起身行禮。

“李大人深夜前來,可是為了夫人的案子?”

李毅點頭,從袖中取出那塊碎玉片:”周師傅,可否幫我看看這上面的墨跡是何人所留?”

老周接過玉片,湊到燈下仔細端詳,又取出放大鏡看了半晌,眉頭漸漸皺起:”這墨跡…似乎是按印留下的指痕。看這紋路,應是拇指所留。”他抬頭看向李毅,”大人從何處得來此物?”

“在亡妻牀下發現的。”李毅聲音低沉,”周師傅,縣衙中所有人的手印可有存檔?”

老周眼睛一亮:”有!自張大人上任後,凡縣衙中人皆留了手印備案,説是以防監守自盜。”説着便去翻找櫃中卷宗。

不多時,老周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,小心展開。李毅與他一起比對,當翻到某一頁時,兩人的目光同時凝固——那上面的拇指紋與玉片上的墨跡幾乎完全吻合。

“王恩…”李毅盯着那個名字,眼中燃起怒火。

老周倒吸一口涼氣:”王書吏?他可是大人的…”

“故交。”李毅冷笑一聲,合上冊子,”多謝周師傅。此事暫且不要聲張。”

離開殮房,李毅徑直前往卷宗室。作為縣丞,他有權限查閲所有公文記錄。他翻出案發當日——三月十五的值班記錄,上面清楚記載王恩確實在縣衙當值至亥時。但細心的李毅發現,記錄上有塗改痕跡,原本的”酉時”被改成了”亥時”。

“偽造不在場證明…”李毅咬牙,繼續翻找。在另一本冊子上,他發現了更關鍵的證據——三月十四日,王恩曾申請領取紅繩一捆,理由是”裝訂重要文書”。

李毅合上冊子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。所有線索都指向那個他最不願懷疑的人。但現在,他需要確鑿的證據。

天剛矇矇亮,李毅便來到王恩的住處。這是一處僻靜的小院,離縣衙不遠。李毅叩響門環,裏面傳來王恩惺忪的迴應:”誰啊?這麼早…”

門開處,王恩披着外衣,見是李毅,明顯一怔,隨即擠出笑容:”李兄這麼早來訪,可是案情有進展?”

李毅面無表情:”可否進屋説話?”

王恩側身讓李毅進入,順手關上門。屋內陳設簡單,卻有幾件與王恩身份不符的貴重物品——一個鎏金香爐,一對白玉酒杯,還有牆上掛着的一幅名家字畫。

李毅的目光在屋內掃視,最後停在書案上的一方硯台。他緩步走過去,王恩神色突然緊張起來:”李兄…”

不等王恩阻攔,李毅已拿起硯台,只見底部刻着”趙氏清玩”四個小字——這正是趙氏陪嫁之物。

“王兄,此物從何而來?”李毅聲音平靜得可怕。

王恩臉色變了變,強笑道:”這…這是前日在古董攤上購得,怎的,李兄認得?”

李毅從袖中取出那塊碎玉片,放在硯台旁:”這塊玉片上的墨跡,與你在縣衙留存的指印完全吻合。你在我夫人遇害前去過我家,偷了她的玉佩,是不是?”

王恩額頭滲出冷汗,卻仍強撐:”李兄何出此言?我當日確實在縣衙當值,同僚皆可作證…”

“記錄被塗改過。”李毅冷冷打斷,”你申領的紅繩,與勒死我夫人的兇器一模一樣。”

屋內陷入死寂。王恩臉上的假笑漸漸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李毅從未見過的猙獰表情。

“既然如此…”王恩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,直刺李毅心口,”你就去陰間陪她吧!”

李毅早有防備,側身避開,反手抓住王恩手腕用力一扭。匕首當啷落地,王恩痛呼一聲,被李毅按在牆上。

“為什麼?”李毅怒吼,眼中含淚,”我待你如兄弟,舉薦你入縣衙,你為何要害我夫人?”

王恩獰笑起來:”為什麼?你還記得三年前那場劫難嗎?你讓我去求救,自己卻被捕快所擒。我本可以救你,但我沒有!我躲在樹叢裏,看着你被帶走!”

李毅震驚地鬆開手,後退一步:”你…你當時在場?”

“當然在!”王恩揉着手腕,眼中充滿怨恨,”我本想讓你吃點苦頭,便故意躲着看你被帶走。誰知那些捕快下手那麼狠,連我也耽誤了科考!可你呢?明明遭了難,次年卻一舉中第,而我——”他聲音陡然尖鋭,”我苦讀多年,卻只能靠你施捨做個書吏!”

“所以你一直恨我?”

“恨?不,我嫉妒你!”王恩嘶吼道,”你才華橫溢,輕而易舉中舉;而我苦讀多年卻屢試不第。你做了縣丞,我卻只能在你手下當個小吏!更可恨的是,你還娶了那麼個美貌賢惠的妻子…”他的聲音變得陰森,”那天我去你家,她居然看穿了我的心思,説要告訴你…我只好讓她永遠閉嘴。”

李毅渾身發抖,拳頭捏得咯咯作響:”畜生!”

王恩卻突然大笑:”你奈我何?沒有確鑿證據,單憑一塊碎玉和塗改的記錄,定不了我的罪!”

就在這時,房門被猛地踢開,張捕頭帶着七八個衙役衝了進來:”大人,屬下回來遲了!”

王恩臉色大變:”你們…”

張捕頭冷笑:”王書吏,今早有人舉報你在黑市變賣首飾,我們已在你牀下搜出趙夫人的金銀首飾多件。還有…”他舉起一個小布包,”這根紅繩上還殘留着血跡。”

王恩面如死灰,腿一軟跪倒在地。

李毅俯視着這個曾經的摯友,聲音冰冷:”王恩,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
三日後,東平縣衙公開審理趙氏被害一案。證據確鑿,王恩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。縣令當堂判其斬立決,上報刑部核准。

行刑那日,李毅沒有到場。他站在趙氏墓前,輕撫墓碑:”夫人,兇手已伏法,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。”

微風拂過,墓旁的梨花紛紛揚揚落下,宛如一場素雪。李毅抬頭望天,彷彿又看見趙氏温柔的笑顏。

後來,李毅調任他地為官,所到之處明察秋毫,專為百姓平反冤獄。人們感其恩德,皆尊稱他為”李青天”。而他腰間始終掛着那塊殘缺的玉佩,既是警醒,亦是對亡妻的念念不忘。

《紅繩奇案》至此終結,然天理昭彰,報應不爽,世人當以此為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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